By马尔斯
三小时零五分钟，柄谷行人的《帝国的结构》才读了小半本，飞机便在香港赤腊角机场降落了。这是今年第四次到港。
香港是暮夏天气，白天太阳明晃晃，早晚却能感受到凉爽了。城中游客这一年来比以往少了许多，街市虽然依旧喧闹，却有了种安定感。像是节庆过完，亲友散场，主人家也终于放松些许了。
上环德辅道有家常光顾的买手店，贩售各国工匠制品。Roberu天然染色皮革相机绳手机套斜挎包和手工制的运动鞋，Filson的帆布手提袋，CattrollLeatherCo.手造皮革表带，Mucu手造文具，AnchorBridge的皮革钥匙链……
店铺小小十多平，藏在一间住宅大厦的三楼。窄窄门洞大约只容一人过，先爬十多级台阶，转个弯，再爬几级，便是门房所在。前几次去，门房的阿公都把无线电扭得极大声听粤剧，这一次，升了级，抱了只月琴，摇头晃脑高声唱和。月琴的弦音脆且柔，在细窄的楼道里听来，更显出一种宽亮，仿佛肩头也被某种力道按了一按。
和阿公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阿公也侧了头微微颔首。往右拐去楼内坐电梯，电梯门关闭之际，飘进来阿公的一句唱词：哀我一生一世寂寞，虚有其名，梦难成，债难清。喔，原来他今回扮的是《帝女花》里的周士显。
出电梯往左走，最里头那一间便是。轻轻叩了门，门后探出一张笑盈盈的脸。生面孔，应该是新来的店员吧。略扁略阔的脸，眼睛弯弯似新月，直直齐肩发，蓝衬衫黑裤子，卡其色围裙，虽是笑着，眼神中却闪过一丝羞怯不安。与客人应答，声音细似蚊。
店内一对年轻情侣在挑皮夹，问她皮质为何，她先是低了头想了一下，又跑去赶紧翻文件夹，翻了一会儿还是翻不着，急得一脸绯红。我看了看客人手上皮夹，正好识得，赶紧去搭救美人，凑她耳边说，这只可是AnchorBridge？我记得此牌最近刚出一款KuduLeather羚羊皮，纹理斑斓，每只均属唯一。她忙点点头用眼神回一个感谢，赶忙去向客人说明。
我拣了只Ficouture的尼龙双肩旅行包作下月出游之用，她处理付款，却不会用刷卡机，急得一头汗，连声抱歉，我第一天来上工，这是我接的第一单，所以不太会。我说不急不急，你慢慢来。与她闲聊，有没有人说你长得似黄翠如。她笑着说，她又靓又叻，我差得远。说着笑着，她没那么紧张，说话的声音也大一些，刷卡机也顺手了。
行去佐敦给家人买降血压药，弥顿道永远人流不息。正午的太阳晒化人，走得累了，靠在某间知名金店的橱窗边歇歇脚喝口水。窗内的龙凤金镯明晃晃，翡翠绿玉也生着光。
隔两步的距离有个快五十岁的阿伯，黑布裤涤纶翻领恤衫，恤衫上黄黄紫紫的条纹洗得色彩难辨。阿伯左手拿着小叠某某住家菜的宣传单，微微弯着腰，右手费力的在残旧的黑色尼龙腰包里摸索着什么。几次探身往街上，想向人询问什么的样子，但又都退了回来。
往右挪了几步，和阿伯寒暄，阿伯有什么可以帮手。阿公从腰包里掏出一叠钱说，我有三百零钱，想换成整的。我正好有几张一百蚊，便和他换了。
阿伯又解释，我老婆一直想要一对金耳环，之前她自己来看过，要两千三百几，舍不得买。她最近身体不大好，我来买给她，让她开心点，这一大堆零碎钱，怕人家笑话，所以换整了再进去买。阿伯又扯扯身上的恤衫，羞赧地笑，说，我着得这么烂污，怕进去吓坏店里的其他客喔。
听到这里，看着手上换来的小叠花花绿绿纸币和一小袋硬币，觉得这情这钱，都沉甸甸。
边上的侧巷里有位别着工牌的高瘦男店员，戴着黑框镜，一只脚反撑着墙，一脸严肃的抽烟。大概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掐了烟，走过来说，阿伯，没关系，同我一起进来吧，我替你办。
阿伯连声多谢，收拾着地上的随身小袋，我把换来的零钞递给店员，低声说，这些麻烦帮他算成折扣。店员也低声回，我知，我识得做，帮他多谢晒你。
傍晚十一点多，想吃巧克力，走了几条街，竟然找到了一家灯火通明的食品铺。卖东南亚进口的芒果干鱿鱼干，各式坚果糖果和巧克力。一只框装到满，拎去收银区结账。
二十多岁的女店员，胖得腰圆圆手圆圆脸圆圆，脸上还有些苹果红。她麻利的一样样称重算价，一边说，真是羡慕你们这种人，这么夜了买糖吃，却又不胖，我又节食又运动，还是胖得像KungFuPanda。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和她开玩笑，守着这么多糖，自己又不能去吃，确实几痛苦。
这座城，买买买，卖卖卖，似乎是主调。有些人不喜欢，说它太物质太虚浮，人人都只求买靓嘢，让自己扮得靓上加靓，面上光鲜。
我爱这座城，却也是爱它在银钱喧嚣声里，总有抹不去的人情味道。
我记得与我对话过的店员的脸，似黄翠如的买手店怯生生小妹，似《志明与春娇》里余文乐的金店高瘦男店员或是似功夫熊猫的零食铺胖妹。也记得许多在橱窗外心怀期待的张望，在柜台前徘徊流连，或是在收银处兴奋付款的买东西的人的脸。也许是买给自己，填满内心缺失与空洞。也许是买给家人或朋友，那是“我真的爱你，并且愿意为你付款”的明确宣言。
浮面上是数目字，底里却是情与爱。
晚上熄了灯躺在床上，落地窗外的维港还是灯火璀璨。夜航的船从西边慢悠悠驶入码头，水面底下也透着船上的灯光。借着雾气，这船，也似乎是飘在亮闪闪的云彩上了。水波荡漾着。
想起好多年前朋友给我的信里写：“时间在我处负重前行”。
大时代滚滚向前，人人负重，还好有物质的魂魄可以借取。
似糖粒，传递些甜蜜，给自己，予他人。
这大时代里的一粒糖，是苦中一点甜，渡我们一程，又一程。
一些话
从去年初开始写专栏，关于香港，加上今次这篇，共七篇。
千言万语，写不完，爱不尽。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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