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这个村听人弹月琴,看不见的体内之物都介入到弹奏和妙音中
李贽的《焚书·琴赋》记载:“白虎通曰:“琴者禁也。禁人邪恶,归于正道,故谓之琴。余谓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人知口之吟,不知手之吟;知口之有声,而不知手亦有声也……”18年时间过去,我至今不忘那个春天造访云南布朗山时,在班章村听人弹月琴的景象。
那是一个月光照白了万物的晚上,几个来自异乡的茶农,喝了一点酒,脚下有些虚飘,抱着月琴,踉踉跄跄地来到勐海茶厂的班章基地,在一块空地上,开始了弹奏。如果说所有的艺术形式都将借助于艺术家的意识性幻想和超意识幻想,方能感知现实时空内与彼岸时空内的各种关系,并在作品中表达出来,让其永久留存,那么,我所看见的弹奏则仿佛天生,“艺术家”只是这种“天生之物连接世界的载体,甚至,他们乃是月琴和乐音的一个组成部分。
在这儿,不仅有口之吟口之声,手之吟手之声,我所看见的弹奏者,头发、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喉结、手、胸膛、臀部、脚、衣服,以及看不见的体内之物,全都介入到了弹奏和妙音之中。他们甚至调动起了月光、清风、土地上的尘土和四周的林木,让月光有了旋律,让清风贯满了火焰与流水,让尘土具有了梦幻,让林木学会了瞬间的快速生长术……
那一股不可捉摸的力量,让伟大的群山也乐于成为他们的舞台,主动地伏下挺拔的身躯,供其跳跃、腾挪、扑击或舒慢;或寂静;或石破天惊;或将身体中的骨络绷得咔咔直响;或让血管对接上清泉;或把舌头交付给夜鸟掌管;或将肺腑之门打开,钥匙是祭献台上的牺牲,放出一只只孟加拉虎、麂子和马鹿;或齐刷刷地把脊梁对着天空;或齐刷刷地跪倒在根小草面前;或齐刷刷地大声哭泣;或齐刷刷地大声狂笑;或气若游丝;或模仿鬼神说话;或以玉米和茶树的模样贴着地皮……
如果有一种纯洁等同于婴儿,有一种圣洁接近于经书,有种开辟或说疯癲无异于魔鬼,我想,当它们汇聚在一起,有些艺术的巅峰之上,永远是巫的领地。我不迷信那些阳光灿烂始终昭示未来的梦想之书,在我的琴弦上,跳跃或葬身的,从来都是人类无力破解的自然神力和生死谜局。与我同行的人,告诉我,这些弹奏月琴的人,不是布朗人。
他们演唱和弹奏的,也不是布朗人的音乐,他们的弹唱方式,更不知来自何方。但可以确定的是,在弹奏到东方破晓、太阳取代月亮之时,他们最后弹奏的是一首古老的佤族祭拜土地神的歌:让它们进入泥土吧,让他们在岩石上面也能发芽。山雀飞来,请你遮住它们的眼睛,松鼠跑来,请你捂住它们的嘴,籽种也会疼啊,籽种也会哭,我们敬奉的神明啊,别让山雀和松鼠把它们吃光……
从夜幕初上,弹奏到天地初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像拧紧的发条或一如鬼神附体,弹之,歌之,蹈之,收放自由,人琴一体。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均是那么的鲜活、敏锐,都仿佛是在为石头、植物、兽灵或任何一个物种代言。有拙朴、粗俗,有通灵、出尘,一种罕见的忘我与无畏与另一种常见的卑微与赤诚,死铁般地结合在一起,让人感到,类似的弹奏,是人、鬼、神一起完成的,尽管他们无意以鬼神的方式表达自己。途中,屡有人弹断琴弦,他们又在黑暗中,熟练地换掉,退出与重新加入,不留一点痕迹。
我亦无心知道弹奏者来自何方,所以,18年前,我也没问。我只知道,在我的地图册里,这些人,应该制成图例,署明在布朗山上。今天,他们弹奏的空地长满了灌木,他们提着酒和月琴消失的那条小路,已经不在了,那儿全栽满了茶树。我肯定也不会再碰上他们,一千平方公里的布朗山,收藏几个人并让其他人永远看不到,那不是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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