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我叫着。阿嬷往往从瞌睡中抬起头来,鬆垮的眼皮撑开,那有点溷浊的眼睛如两口深邃的水井,干涸了,再也汲不出半桶水意。「嗯,坐到阿嬷这裡来。」她向我招手,手势迟缓的在时间里划过,恍惚在风中摇曳的枝叶,微微颤抖。我走过去坐在阿嬷身旁,看着她手背如蚯蚓爬游的静脉和皱摺的皮肤,感到有点不知所措。时间却如蜗牛一样从我的意识里缓慢的滑行出去,留下了晶亮黏液的轨迹,静静的等待枯干。也在那时,我第一次听到了阿嬷唱起的潮洲歌谣:「天顶一只鹅,阿弟有某阿兄无,阿弟生仔叫大伯,大伯小理无奈何,背个包裹过暹罗,海水漂漂父母真枭……」我听不懂阿嬷在什么,只是觉得她的声音婉转悦耳,在空气中轻轻浮漾。藤椅也在一些流逝的岁月里摇晃,摇走了更多渡海过番后的沧桑岁月。屋外,彷彿响着那些鳖在池塘里游动的声音,细细的,穿过一层层记忆的薄膜,并逐渐消散在另一层空气里。
到了五点时,阿嬷就会打开置于柜子内那台老旧的收音机,调好频道,专注的听着从那小匣子中畅快流出来的一出出潮剧。阿嬷在一片二胡、月琴、哨呐声里,脸色安详的守着那些剧情的流转和变化,从《攀梨花》、《陈三五娘》、《春草闯堂》、《岳银瓶》、《终南魂》到《老兵回乡》,把心魂系在渡洋过海的潮声中,没有回头,也无法回头的坐在自己的影子里,等待着锣静鼓歇,曲终剧结……
无数潮曲从我翻飞的记忆中轻轻踏步走过,阿嬷却一直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听不太懂我的华语,也听不懂左右邻居的马来语和客家话。因此只有回到潮剧里,她才能循着那些熟悉的音乐和语言,跟在失落了年代的故事后面,一步一步走回到童年的家去。那裡或许有阿嬷的阿嬷,也是坐在夕阳斜斜照落的光影里,唱着一首童谣给阿嬷听吧?
某天,我在门外戏耍,却很突然看到不远处的池塘边,有一只鳖竟然意外的爬出了围栏,沿着矮墙角缓慢爬行,它身后却拖着一行淋漓的水迹,试图爬向草丛。我回头向着阿嬷的房间大喊:「阿嬷!阿嬷!龟要跑掉了!」阿嬷从房里冒出身来,然后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急促地往池塘走去。
那只鳖最后还是被阿嬷捉到,牠的逃亡计划终告失败,结果依旧难逃一刀断首的命运。而阿嬷把那些掏空洗淨的鳖壳,挂在屋后的篱芭上,让它晒个七七四十九天,然后由母亲用石杵石臼将之捣碎,再与冬虫夏草参合,研磨成为粉末,以治疗阿嬷常常憋在胸口的燥热郁闷之气。母亲说那是阿嬷的老毛病了,服了鳖甲磨成的药粉,不但可以舒通血脉,也可以舒解痛风的病症。阿嬷老了。母亲常常用这句话做为结语。
是的,阿嬷老了,故事也老了,那些在岁月里四处流离的潮洲话也老了。而阿嬷眼角佈满深深的鱼尾纹,是不是也把阿嬷一生的故事都锁死了呢?我走不进阿嬷的世界里,所以只能站在她的世界外面,看着她衰老的身体不断衰老下去,而我的骨骼却悄悄不断粗壮和长高,然后学习一个人背起书包,跨出门坎,到离家不远的小学堂上课。
此后,阿嬷躲在房里的时间更长久,她驼着的背影则更加沉默和孤寂了。池塘里的鳖被宰杀和被卖出后,也不再继续殖养,鳖越来越少,及至最后,池塘被填平,并盖起了一间楼房。我记忆里的世界也渐渐在改变之中,对于潮洲话我已完全听懂,而且也可以很自然地用潮洲话交谈;可是这时阿嬷却宛如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一样,变得痴呆,甚至丧失了语言能力。她每天坐着,眼神迷茫,獃望着旧时池塘的方向。
母亲认为阿嬷是撞邪,走失了三魂七魄。因此找了个道士在家里驱邪招魂。道士斋醮法事,诵经画符,然后要我对着阿嬷的房间叫魂:「阿嬷,回家了!阿嬷,回家了!」灯影映照在楼板上,轻轻的颤抖。我紧张的回过头去,却不意看到屋外铜盆里烧着金纸的火焰,熊熊的往上蹿升,火花迸开,然后我看到了一只又一只无头的鳖,从盆里的火舌中爬了出来,不断在火光中蹿动,蹿动……我不由自己的大喊了一声:「阿嬷!」
时间突然停止。我知道,阿嬷永远再也回不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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