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复姓西门,名庆,号四泉。从小不甚读书,使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拆牌道字,无不通晓。父母双亡,先是在县门前开一个生药铺,却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交通官吏,说事过钱。因排行第一,人称西门大郎,后来发迹有钱有势,都称西门大官人。先头浑家陈氏早逝,遗下一女西门大姐,嫁给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经济为室。继娶清河县左卫吴千户之女吴月娘填房,又纳李娇儿、卓二姐为妾。卓二姐死后,又相继娶了孟玉楼、收了孙雪娥,先奸后娶了潘金莲、李瓶儿。因攀附蔡太师,得授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之职,不久又升为理刑千户。其交游,便由地方官吏、流氓地痞,上升到县令、巡按、太尉的圈子,成为山东地面的赫赫一霸。西门庆贪财好色,一妻五妾仍不满足,不仅在妓院里包占着李桂姐、郑爱月,还奸淫家中仆妇宋惠莲、如意儿、贲四嫂、王六儿,勾搭王招宣府的林太太,家中的丫环自春梅起多被收用。西门庆出场时二十七岁,六年中酒色过度,在三十三岁时纵欲身亡。李瓶儿曾生一子名官哥,但仅活了一年零两个月。西门庆死时,吴月娘生下一子孝哥,但后来被普静禅师幻度出家。吴月娘无奈,只好将家仆玳安认作儿子,以免西门家的烟火断绝。
西门庆在我国古典名著《水浒传》中只是作为武松这个主角的一个背景人物而存在的,他勾引武松的嫂嫂并主谋毒杀了武松的兄长,逼使武松用自己手上的尖刀为兄长报仇雪恨。在这里,西门庆代表着受官府庇护的地方恶势力,诱发了武松与封建国家的冲突。他的全部活动只在三个章回的篇幅中。在《金瓶梅》这部小说中,西门庆这个人物的份量就大大不同了,他成了作者着力刻画的主要人物,在这里,西门庆处于小说的中心,他不再是被意念化了的单一性格的扁平人物,而是一个有多面性格的圆整的血肉之躯。他没有死在英雄武松的刀下,却死在一群淫妇的裙下,走完了那个时代一个贪欲的恶棍必定会走的人生历程。
按《金瓶梅》的纪年,故事起自北宋徽宗政和二年,结于南宋建炎元年,总共约十六年的时间。西门庆出场时是二十七岁,死时三十三岁,小说的主要情节发生在七、八年间。小说以宋朝年号为时代的标识,实际描写的是明朝中、晚期的社会生活。
西门庆经商,却不是一个正经商人。“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他原是一个破落户,因为交通官府,说事过钱,渐次有了钱和势,在县门开了一个生药铺。接着又发了几笔横财。第一笔是寡妇孟玉楼给他带来的。薛嫂向西门庆介绍说,孟玉楼“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他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媒婆的美言自然不可信实,不过,作为这笔婚姻的交易,西门庆前后付给了孟玉楼姑母共一百两银子和两匹尺头,可见孟玉楼的确有钱。孟玉楼的身段儿不错,脸上却有几点微麻,并且长西门庆二岁,她能打动西门庆的,除了弹得一手月琴之外,恐怕就只有钱财了。“世上钱财,乃是众生脑髓,最能动人”。西门庆暂把俏丽的潘金莲抛在一边,图的主要是钱。李瓶儿比孟玉楼漂亮,西门庆一见就“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她比孟玉楼更有钱,为了花子虚的官司,她一次就拿出三千两银子做活动费,很轻易地把四口描金箱柜的珍宝托付给西门庆收藏。李瓶儿的钱财,使得吴月娘也忘了妒嫉、良心和羞耻,竟主动为丈夫出谋献策,把李瓶儿连人带钱一起搬到家里来。这是西门庆的第二笔横财。第三笔是女婿陈经济避难所带来的陈家的家产。
发了这几笔财,他给蔡太师送上份厚重的生辰担,换得了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的官职。接着又拉上朱太尉、翟管家以及巡抚、巡按等皇亲、官僚的关系,他的腰杆更硬,财也更大了。枉法贪赃,偷税漏税,投机盐引,他的财富越来越大。到他临死的时候,他委托傅伙计经营的缎子铺是五万两银子本钱,委托贲四经营的绒线铺是六千五百两本钱,委托吴二舅经营的绸绒铺是五千两本钱,家门前的缎子铺和生药铺分别是二万两和五千两本钱。
西门庆的偌大资本基本上不是靠商业利润的积累,而是依仗官府特权巧取豪夺而来。以西门庆的经商本事,未必竞争得过他的商业对手。蒋竹山入赘李瓶儿,开了一家生药铺,西门庆便大为恼怒,买通官府砸烂了这药铺。事后他责问李瓶儿:“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什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与其说西门庆是一个商人,不如说是一个披着衙门虎皮、站在商店柜台上的恶棍。
封建时代卖官鬻爵,甚至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并不始于明朝,至少在东汉后期就已有这类丑闻。然而,明朝以前的卖官,大抵只卖给地主,早一些时候只卖给豪族地主。象西门庆这样的无赖恶棍也可以买官,乃是明朝中期以后的特有现象。王锜《寓圃杂记》说:“近年补官之价甚廉,不分良贱,纳银四十两即得冠带,称‘义官’。且任差遣,因缘为奸利。故皂隶、奴仆、乞丐、无赖之徒,皆轻资假贷以纳。”当时的封建礼法和秩序由于金钱的侵蚀,已带着浓厚的市侩气味。世道的确变了。于慎行《榖山笔麈》记载说,徐阶做宰相,家里却雇工纺织,把产品拿到市上发卖以获利。官僚士大夫营产谋利,欣欣然毫无愧意。华亭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中谈到家乡的风气时,简直有点义愤填膺,他认为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祸害就是金钱。西门庆在封建社会中原是个没有什么地位的小人,完全是靠了金钱钻营,居然跻身于官僚缙绅的行列。
小说写西门庆与寡妇林太太通奸,是最富于讽刺和象征的。林太太的已故丈夫做过招宣,她丈夫的祖爷是太原节度邠阳郡王,王家乃是有根基的世代簪缨之家。西门庆竟然进到王招宣府里,就在“节义堂”前与王家寡妇通奸,并且似乎屈尊地收纳其子王三官为“义子”。一个尊贵的将门落到了附庸于市井恶棍的地步,不能不说是封建礼教和等级秩序的悲剧!作者描写至此,在玩世不恭的态度里隐含着一种绝望的悲哀。
明朝万历十八年,雒于仁给皇帝上了《四箴疏》,批评万历皇帝耽于酒色,荒殆朝政。万历皇帝的作风代表着当时社会的时尚。《金瓶梅》的开头有《四贪词》,专讲酒色财气的危害,点明了小说的主旨。这种不谋而合,反映了万历时期社会的淫靡萎顿以及当时正统封建之士对于世风的忧虑。西门庆的性格就是在这种时代的氛围里,在他所处的社会层次中,经由他独特的生活道路而形成的。
构成西门庆性格主体的是贪欲和鄙俗,贪欲和鄙俗相辅相成。西门庆没有文化教养。何良俊说“松江士大夫子弟不甚读书”,“今世父兄非不知教,子弟非不知学,正恐多财为累耳。则财之为害,可胜言哉”(《四友斋丛说》卷三十四)。那时只要有钱,就会有地位。士大夫子弟尚且不甚读书,出身破落户的西门庆,怎么会守在寒窗下苦读?他从小浮浪,使得拳棒,擅长赌博,掌握了一套混迹社会的本事,成人之后,又学会交通官吏,把揽诉讼,说事过钱,因而发了迹,有了势力,也就超越了一般鸡鸣狗盗的“光棍”水平,比“草里蛇”、“过街鼠”者流要高出一筹。西门庆的识字,大概只限于阅读来往书札和一般公文,后来索性连书札公文也不看了,叫陈经济念给他听;陈经济识字不多,读不通,又叫书童来念。曾御史参劾他“菽麦不知,一丁不识”,乃是“市井棍徒”,不能说是冤枉。
西门庆不象他的正妻吴月娘,闲暇时听听僧尼的讲经,多少受到一点宗教精神的熏陶。他根本不相信神佛,认为神通广大的是金钱,以为只要有钱,就是强奸了嫦娥,玉皇大帝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头脑里一点点可以称得上文化的东西,大概就是酒宴上妓女们唱的淫词小调。做了官之后,家里也装模作样地安了一个书房,书房名曰“藏春阁”。倒不无讽刺意义。
西门庆一生中唯一的一件雅事是在藏春阁书房赏雪(第六十七回)。作者用力地描写了那赏雪的场面。一边坐着俗不可耐的帮闲应伯爵,一边坐着面目可憎的腐儒温葵轩,与其说赏雪,不如说尝点心。妓女郑月儿送上的几碟果食,勾起了他对李瓶儿的思念,由李瓶儿而想到皮肉与李瓶儿一样白净的如意儿,那赏雪的结果,便是跑到亡妾李瓶儿房中与如意儿奸宿。西门庆是没有精神生活可言的。应伯爵这一类帮闲食客,象苍蝇一样,就连最下贱的妓女也瞧他们不起,但西门庆却少不得他们。他们的阿谀奉承,他们乞讨的可怜相,使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这种优越感使他空虚的灵魂得到暂时的满足。西门庆孜孜以求的是财富和女人,他对于财色的贪求是没有止境的。小说的前半部,西门庆固然也贪婪地渔色,但他感到权势和财富都还不足,他不得不用相当的心思和时间去攀附权贵,聚敛财富。这期间,曾经发生过两次危机,一是奸臣杨戬倒台受到牵连,一是遭到曾御史的参劾,眼看厄运就要降临到他的头上,但他靠了金钱和已有的各种关系,化险为夷。每一次的危险都给了他一次进身的机会。曾御史没有把西门庆参倒,自己倒丢了乌纱帽,西门庆在这一件事上充分显示了自己的力量,他是志得而意满。此后,他一门心思只在女色上。胡僧秘授给他春药,郑月儿向他描状县里各家有姿色的女眷,两者合起来,把他的欲火越煽越炽,终至于耗尽了生机,死于非命。
西门庆以他的权势和金钱姘上了许多女人。西门庆与这些女人,包括他的妻妾,是没有感情生活的。人是社会的人,人之高于动物,在于人有感情、有意识、有理智。西门庆的精神是一片空白,美感、道德、理智,他全然没有。他没有一点精神的力量来控制和调节自己对性的欲求,整个身心被一种动物式的欲望支配着。只要能到手的女人,不管美丑良莠,他都一概收纳,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刻,也仍然不能节制。小说描写他临终时,痛苦地在床上挣扎,“声若牛吼一般”。把他比做动物,多少还恭维了他,他实比动物不如。动物的性本能是一种延续种属的需要,不存在占有和残害异性的意思,而西门庆却是以占有为目的,从异性的痛苦中获得快感和满足。人如果一旦丧失人性,那就比任何凶残的野兽还要千万倍地凶残。
小说描写西门庆的真正的一次感情的悲恸是抱着李瓶儿尸体号啕大哭。玳安议论说,西门庆心疼李瓶儿,不是疼人,是疼钱。李瓶儿带来的钱多。这话在逻辑上有点毛病,人死了,人带来的钱还在西门庆的库里,钱没有消失,何疼之有?应当承认,西门庆对李瓶儿是有感情的,他后来要吃药就想起只有李瓶儿能够体贴张罗,要吃点心,就想起只有李瓶儿手巧会做,尽管这种感情完全是从利己出发,但毕竟还带着一星半点的人情味。他抚尸痛哭说:“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我的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这些引起了吴月娘、潘金莲和孟玉楼的妒嫉和不满。西门庆的这份感情不是装出来的。但是,西门庆的感情也就仅此而已。他诚心诚意地在李瓶儿房中伴灵宿歇,可就在灵床对面的铺上,与奶子如意儿勾搭上了。可见西门庆的这种感情又是十分卑下的,上升到意识的水平。一般来说,渗透着道德意识、审美意识、理想精神的性爱才称得上是爱情。爱情是自私的,又是无私的,双方都从对方身上发见自己,因此要以对方的存在为自己存在的前提。由此,爱情常常表现出自我牺牲的精神,表现出高度的义务感和责任心。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极其稀薄而又低级的感情,当然谈不上是什么爱情,就是这一点稍具人情味的冲动,也很快就被不知羞耻的贪欲所淹没了。
如果仅仅这样说:在西门庆身上,人性由于贪欲的驱使而异化,而回到兽性,那显然是不够的。人生活在具体形态的社会中,男女两性的关系本质上是一种社会关系。西门庆所以能够纵欲,占有那么多的女人,完全是封建剥削制度提供了现实的保证。他的性格本身,就是剥削制度造成的。维护封建宗法制度的一夫多妻制给了男子以特权。但西门庆并不满足于这一个合法的特权,他还要非法地占有别人的妻子。他毒死武大,气死花子虚,陷害来旺,占有潘金莲、李瓶儿、宋惠莲,按封建法律是有罪的。但法律掌握在西门庆这类人的手里,被法律惩治的反而是那些被侮辱被损害者。这种情况表明,封建制度已经腐朽,快要完蛋了。在腐朽的封建躯体上滋生出来的象西门庆这样的毒菌,又在加速封建躯体的腐朽。西门庆的贪欲,导致人的价值的下降,低级趣味的泛滥,男女关系的贬值。纵欲的社会,也会象西门庆一样,很快就要油枯灯尽。作者对这个病态的社会深感绝望。他清楚地看到,西门庆是除之不尽的,去了一个西门庆,又来了一个张二官,那个眯缝着两眼的麻脸的张懋德,绝不比西门庆逊色!作者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于是诉诸因果报应,让西门庆下地狱,转世脱胎变成自己的儿子孝哥,最后被度入空门才摆脱了尘世的罪孽。其实,这种牵强的因果,作者自己也未必相信。
不能说《金瓶梅》的作者对西门庆没有批判,对于西门庆的结局的安排,就表现了作者的态度。除此之外,在情节的进行中,作者常常巧妙地运用对比,来揭露西门庆的丑恶的灵魂。有一次西门庆以理刑千户的身份,做张做势地要端正风俗,整治社会上一帮不学好的浪荡子弟,俨然一个道德君子。他训斥王三官小小年纪通不成器,竟忘了他自己刚刚与王三官的母亲通奸。还是吴月娘了解自己的丈夫,她说:“你不曾潸泡尿看看自家,乳儿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还要禁的人!”但是作者的批判却又是软弱的,缺乏必要的能震撼灵魂的思想和道德的力量。因为作者的观念是封建的。他只是谴责西门庆不分上下尊卑,与奴才之妇苟且私狎,以至于上下紊乱。他只是谴责西门庆夺人之妻,因而报应不爽,西门庆一死,几个妾,养汉的养汉,拐带的拐带,嫁人的嫁人。他只是谴责西门庆的纵欲,以为贪欲是人之本性,是人世间罪孽的一个根源。离开人的社会性来批判西门庆的贪欲,那是隔靴搔痒,不能切中肯綮。作者主观上也许是要以色说法,把西门庆的纵欲赤裸裸地暴露在人前,以为鉴戒,但作者的思想没有穿透黑暗和丑恶的力量,那暴露便有点象陈列、象展览,况且作者对于那种生活确有一些津津乐道的欣羡之情。所以,对于西门庆,作者是暴露有余而批判不足。现实的丑可以转化为艺术的美,转化的关键是作者的世界观艺术观和形象地把握生活、表现生活的能力。由于作者主观的原因,西门庆的丑在小说中还没有充分的表现其为丑,这是西门庆形象的缺欠,也是整部小说的缺欠。#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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