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狄马加
朗诵：非也、张宏
当死亡正在来临
从今天起就是一个孤儿，
旁人这样无情地对我说。
因为就在黑色覆盖了白色的时候，
妈妈就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不要再去质疑孤儿的标准，
一旦失去了母亲，才知道何谓孤苦无助。
在这块巨石还没有沉没以前，
她就一直是我生命中的依靠。
当死亡在这一天真正来临，
所有的诅咒都失去了意义，
死神用母语喊了她的名字：
尼子·果各卓史，接你的白马，
已经到了门外。早亡的姐妹在涕泣，
她们穿着盛装，肃立在故乡的高地。
故土
在那个名字叫尼子马列⑴的地方，
祖辈的声名是如此显赫，
无数的坐骑在半山悠闲地吃草，
成群的牛羊，如同天空的白云。
多少宾朋从远方慕名而来，
宰杀牲口才足以表达主人的盛情。
就是在大凉山腹地的深处，
这个家族的美名也被传播。
但今天这一切已不复存在，
没有一种繁华能持续千年，
是时间的暴力改变了一切。
先人的骨灰仍沉睡在这里，
唯有无言的故土，还在接纳亡灵，
它是我们永生永世的长眠之地。
注释：⑴尼子马列：诗人母亲故乡一彝语地名。
生与死的幕布
河流朝着一个方向流淌，
群山让时间沉落于不朽。
有人说这是一场暴风骤雨，
群山里的生活终究会有改变。
千百年所选择的生活方式，
只有火焰的词语熄灭于疾风。
不是靠幸运才存活到今天，
旋转的酒碗是传统的智慧。
山坡上的荞麦沾满了星光，
祖居之地只剩下残壁断垣，
再没有听见过口弦的倾诉。
头上是永恒的北斗七星，
生与死的幕布轮流值日，
真遗憾，今天选择了落幕。
记忆的片段
多少年再没有回到家乡，
并不是时间和空间的距离，
才让她去重构故土的模样，
而这一切是如此地遥远。
姐妹们在院落里低声喧哗，
争论谁应该穿到第一件新衣，
缝衣娘许诺了她们中的每一位，
只有大姐二姐羞涩地伫立门前。
坐在火塘边的祖母头发比雪还白，
吊着的水壶冒着热腾腾的水汽，
远处传来的是放牧者粗旷的歌声。
这是亡故者记忆中的片段，
她讲过多少遍，谁也说不清。
但愿活着的人，不要忘记。
命运
这个时代改变了你们的命运，
从此再没有过回头和犹豫。
不是圣徒，没有赤脚踏上荆棘，
但道路上仍留下了血迹。
看过那块被烧得通红的石头，
没有人知道铁铧的全部含义。
生与死相隔其实并不遥远，
他们一前一后紧紧相随。
你们的灵魂曾被火光照亮，
但在那无法看见的颜色深处，
也留下了疼痛，没有名字的伤口。
不用再为你们祈祷送魂，
那条白色的路就能引领，
这一生你们无愧于任何人。
墓前的白石
墓的前面放着一块白石，
上面镌刻着你们的名字。
多么坚实厚重的石头，
还有我为你们写下的诗行。
从这里能看见整座城市，
生和死还在每时每刻地更替。
只有阳光那白银一般的舞蹈，
涌入了所有生命的窗口。
在目光所及更远的地方，
唯有山峰之间是一个缺口，
据说那是通向无限的路标。
亡灵长眠在宁静的山岗之上，
白色的石头在向活人低语：
死亡才刚结束，生命又开始疯狂。
这是我预定的灵床
我的妈妈已经开始上路，
难怪山坡上的索玛⑵像发了疯。
白昼的光芒穿过世界的核心，
该被诅咒的十月成为了死期。
把头朝着故乡的方向，
就是火化成灰也要回去。
这个城市对你已不再陌生，
但你的归宿命定不在这里。
口弦，马布，月琴⑶，都在哀唤，
活着的时候就喜欢它们，
但今天却只能报以沉默。
当又能闻到松脂和蜂蜜的味道，
那是到了古洪姆底⑷，我知道你会说：
终于可以睡下了，这是我预定的灵床。
注释⑵索玛：即索玛花，汉语又称杜鹃花。
⑶口弦，马布，月琴：均为彝族古老的乐器。
⑷古洪姆底：大小凉山的彝语称谓，泛指彝族的聚居地。
迎接了死亡
妈妈的眼角最后有一颗泪滴，
那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隐喻。
可以肯定它不代表悲戚，
只是在做一种特殊的告别。
不是今天才有死亡的存在，
那黑色的旗帜，像鸟的翅膀，
一直飞翔在昼夜的天空，
随时还会落在受邀者的头顶。
冥府的通知被高高举起，
邮差将送到每一个地址，
从未听说他出现过差错。
妈妈早就知道这一天的来临，
为自己缝制了头帕和衣裙，
跟自己的祖先一样，她迎接了死亡。
我不会后退
原谅我，一直不知道，
是因为妈妈的存在和活着，
我才把死亡渐渐地遗忘，
其实它一直在追逐着我们。
妈妈站在我和死亡之间，
像一座圣洁的雪山，
也如同浩瀚无边的大海，
但今天我的身边只伫立着死亡。
纵然没有了生命中的护身符吉尔⑸，
当面对无端的谎言、中伤以及暗算，
也不会辱没群山高贵的传统和荣誉。
再不用担心妈妈为我悲伤，
既然活着已经不是为了自己，
为了捍卫人的权利，我不会后退。
注释：⑸吉尔：彝族每一个家族都有吉尔，即护身符，在这里指诗人的母亲。
回忆的权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就是靠回忆生活。
就是昨天刚遇见过的事，
也不能把它们全部想起。
真能想起的都是遥远的事情，
它们在黑暗的深处闪光。
你躲在木楼的二层捉迷藏，
听见妹妹说：姐姐可以找你了吗？
经常拿出发黄的照片，
对旁人讲解，背着沉重的药箱，
访问过许多贫病交加的人。
人活着是否需要理由？
是你给了我们另一个答案，
谁也不能剥夺，回忆的权力。
感言
这个星球因为诗歌，妈妈不朽-----
今生有幸读到这样一组献给妈妈的诗，是幸福的，尽管从严格意义来讲，这是一组悼亡诗。当你真正的理解之后，会醒悟，诗人痛彻心扉的表达，不仅仅是感伤、悲痛、怀念和哀思，在这些人类共同的情感之后，是一个诗人的母亲能够带给他的一切：爱与温度，细腻的感知，博大的胸襟，悲悯，坚韧，思考，关怀，挣脱，飞翔，匍匐，虔诚，敬畏，欢愉，包括诗人独有的语言的通道等等，是彻悟的生命味道。这组诗，是母亲离世时，留给他的最后一笔财富。大概是母语的原因，诗人更习惯于喊“妈妈”，让人不禁去遥想童年时的他。
第一次听这组诗时，是年的一个冬夜，作者的母亲刚刚离世，而这些诗稿刚刚诞生，这二十首十四行诗在昏黄的灯光下，从刚刚成为孤儿的吉狄马加的声带中升上了夜空，去伴随妈妈的灵魂。尽管北京的天空阴霾重重，但想象中，阴霾之上必然是繁星。那些词语犹如闪光的祷告，在群星中穿梭。
那是一个慈祥可爱的老妈妈，所有见过老人家的人都会被她的乐观和健谈所感染，无论在哪个世界，哪个空间，经过诗人的定格，她是戴着亲手缝制的头帕和衣裙，朝向右睡，头一直朝着故乡的方向。
每次读这组诗，缥缈的层云中就是这样的图景。
像紫檀一样闪光的发辫，年复一年等候儿子夜归的黑沙发，望向窗外的目光，横亘在儿子和一切危难之间的雪山，风中泛黄的回忆，群山中回响的摇篮曲......这是所有母亲的总和，但只有在诗人的心中，母亲抵达了万象。
完整的在录音棚解读这组诗，是一次挑战。尽管全篇都是同样的主题，但每一首都相对独立，追随着诗人的思想在深厚辽远的跑道上疾驰，耳边似乎能听到山谷间掠过的风声，沟壑纵横，每十四行都会有一次迅速的方向调整，而刚刚的情绪还在山岩上猛烈的撞击，只好暂时停下来，整理一下情绪重新出发。
一路追随，诗人教会了我怎样去通透的了解自己的妈妈，只有如此，你才不负这个伟大的名字赋予你的生命。
是的，母亲是这个星球上最伟大的名字，当她有一个作为诗人的儿子，将不朽。
-----非也
.母亲节
作者
吉狄马加：中国当代著名少数民族代表性诗人，同时也是一位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国际性诗人，其诗歌已被翻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近三十个国家或地区出版发行。曾获中国第三届诗歌奖、郭沫若文学奖荣誉奖、庄重文文学奖、肖洛霍夫文学纪念奖、柔刚诗歌成就奖、国际华人诗人笔会“中国诗魂奖”、南非姆基瓦人道主义奖、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奖、罗马尼亚《当代人》杂志卓越诗人奖、布加勒斯特城市诗歌奖、波兰雅尼茨基文学奖、剑桥徐志摩诗歌节银柳叶诗歌终身成就奖。创办青海湖国际诗歌节、青海国际诗人帐篷圆桌会议、凉山西昌邛海国际诗歌周以及成都国际诗歌周，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诵者
非也：朗诵艺术家，诗人、职业撰稿人、中华文化促进会朗读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北京语言研究会会员；中国教育电视台诗歌文化节目《诗意中国》制片人、总撰稿，“诗意中国公益行”活动执行策划。策划撰稿的《诗意中国春晚》荣获全国电视春晚节目一等奖。
张宏：朗诵艺术家，中华文化促进会朗读专业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教育电视台大型诗歌文化节目《诗意中国》总导演、“诗意中国公益行”活动总发起人，亚洲微电影学院客座教授。《诗意中国春晚》荣获全国电视春晚最佳导演奖。
明日预告
杨芳为你朗诵苏宁的作品《爱是温柔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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