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清华美院教授、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副馆长苏丹
原文标题:《桴止响腾阮揉音远》
古时文人之间的斗琴,都在随性之中。这犹如在一种特定时空中,偶然关联引发的对话,不是言语,却是语言。斗琴不是思想上的争锋,而是生命状态之间的相互映照,文人的弹奏和职业演奏家不同,文人把弦随心随性,伶者重艺炫技刻意求精。
冯满天四岁学艺,期间中西兼修,其乐古今兼容。如今、历经半个世纪的修行苦练,无论是格局还是道行都具备了成就大业的基础。五年之前刚和老冯结识,就似乎从他身上依稀看到了民乐复兴的曙光。那一段时间里小型的聚会中,他经常用中阮给大家弹奏“天高云淡”“出水莲”“酒狂”等古曲。他弹奏技艺之精良是无以复加的,号称“阮痴”的他出神入化地驾驭着这古老的乐器,演奏着从古曲到摇滚乐再到爵士乐的各类音乐。他充分利用着阮咸特别突出的音域宽度,展现着它丰富的表现力,而每到着重表现情感之处,那每一次弹拨激发出的音质和变化都是极具感染力的,其中不仅宣泄着演奏者的情感变化,如愁肠百结中的迟疑,悲天悯人的哀怨,失魂落魄的叹息;更是渗透着几十年的功力,那琴声激烈的时候可以如雷贯耳,温和的时候如春江水暖,微妙的时候如虚心谦和。每一次的演奏都表现出一位演奏家勤勉且走心所生成的绝佳品质,它唯有在经历了漫长时间的酿造才显得如此迷人。
一个人演奏的即兴音乐是自己和自己对话的过程,所处空间的形态和位置也具有鲜明的特征。但凡登高而招、顺风而呼都是为了彰显和表达,于是追求高位、在意显赫。而一旦如此,音乐也就丧失了那份弥足珍贵的淡然,这就是舞台表演的困境。所以对于有着内省习惯的音乐人来说,内向型的工作室才是一个从容表达自我绝佳之处。
冯满天的第一个工作室在京北一个写字楼的顶层,是个既朴素又非常奇妙的地方,摆满了能发出特别声音的器皿和道具,这些器物来自世界各地,包括各种尺度和工艺制成的铜锣、水晶制成的圣杯、风铃、风锣,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东西。置身于此、面对如此众多的响器,我能感觉到这个场所具有的独特精神气质。事实上、老冯的确是在这不大的空间里精心营造着一个地地道道的声场,甚至可以称作是一个声音的宇宙。因为每一个道具和器皿都是一个科学的声效系统,如同一个个声音的黑洞,吞噬你的好奇,喷涌摄人心魄的能量。
最终老冯会让我闭目仰卧在各种乐器之中,熄掉灯,把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和感受全部交给了听觉。然后他和另外两名助手在黑暗中围着我渐次敲击或摇摆那些响器,以此引导着我踏入另一个时空。接下来神奇的事情开始发生了,身体周围的空间随着光线的收敛而萎缩,然后又在声音的滋长中萌发,再慢慢向外延伸,直至想象的尽头。我的意识和身体交替地被各种响器所激发出来的雄浑之音所笼罩,如同苍穹的博大壮观。当这种洪荒之象能量衰减的时候,又有玲珑淸越之声的由远及近袭来,音质和音量的变化展示了空间反覆转化的复杂景象,或稍瞬即逝、或百转千回令人迷惑不解。有时在噌吰之声渐渐远去,余音袅袅之间一些奇怪的声音开始发出,仿佛开天辟地之后各种初级形式的生命诞生,一片生机……对我来说这种体验是超越日常经验的,因为它不仅极大地改变了自己对时间的感知还对我的空间认知有所启示。每一次的体验宛若一次神奇的旅行,查验了生命的存在,见证了时空的转化。
这一个时期冯满天其实是在做“音”的实验,即把音乐拆解之后的专项研究工作,让音乐先谦逊地退回到“音”的原点,研究“音”的美学特征,探索“音”的各种奇效可能,分析它对意识活动的影响和对下意识的干涉作用。
一年多之后,满天的工作室由相对孤冷的顶层空间搬到了一个住宅大楼的地下室里,回到了纷杂的尘世中间。而大隐于此之后,他悄然展开了对“乐”的重启。他重新操起来中阮和大阮,几首经典的古曲旋律也重新在锅碗瓢盆一地鸡毛的生活空间中响起,这种空间物理性和社会性双重的影响也渗透在了音乐的格律变化上。这一阶段他侧着将传统的旋律拆解开来,把整体的线性叙事结构打散和那些日益丰富多样的响器军团的效能组合了起来,以此去寻找一种新的音乐表现方式。这种解构之后重组的,更均匀、多中心的音乐蛰伏在平淡琐碎的日常生活中,竟然非常的协调。因为这时候的音乐表现出来一种距离上的特质,也就是说唯有在适当距离之内,进入被音乐笼罩的空间之中,才能体会到它的魅力。这个体会指的是一种思维、经验、身体统一的感知,它并未割舍经验但更依赖直觉。这一段时间我依旧是经常造访的熟客,因为我迷恋这种声音的世界,感觉它可以疗伤。每一次体验都如一次漫长的行走、一次万年的穿越、一场心灵的洗礼……
在其工作室的里间,一个封闭昏暗的小房间里,每一次都是老冯孤坐在我的对面,怀抱着一轮满月般的阮咸闭目弹拨,助手在我身后和两侧应和着他依次敲击那些锣、磬、缽等物。他每一次这样即兴的演奏都要耗时一个小时以上,这期间偶尔会穿插一些古曲的旋律,但都是片段,若隐若现于节律和气韵相搏的间隙之间,如绝壁之上的俏枝,如云海中掠过的鹤影。它们虽化作碎片成为泡影,但依旧令人着迷,如同婉约的一声长叹。
冯满天开创这种音乐形式并非偶然,它折射出一种时代的文化气质和发展趋势,它是私享的,唯有从群体之中自觉分离的个体才有可能和它相遇。因为此时的个人方能收敛自己的意识,一方面平静得如一面镜子,映射着自然物理;一方面回光返照内心,在音乐的律动和悦耳的声鸣中启发另一个自我。而现代的科技发展在技术上已经能够给予这种适合私享的音乐在空间的营造上提供巨大支持,通过耳机,个体得以随时随地从群体中分离获得专享的私密空间,然后在这种心灵音乐的领先下巡游四方。
作为人类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音乐也并非遗世独立的文化物种,它也在文化环境的变迁中不断演进去寻找未来。在强调个人的时代,音乐更应该是一种解放个人灵性的艺术媒介,所以对那种强有力但偏执的叙事结构有必要进行改进,以祛除“个人对个人”的压制。满天的音乐就蕴含着这样的理念,但他又采取了折衷主义的态度,弱化了叙事也拒绝那种自由主义的狂欢作乱。它重视生命的表现,更在意心灵的姿态,既借物抒情表意又物我两忘志存高远。此次冯满天录制的五支曲子,全部来自最近一段时间的即兴演奏,其中三首中有古典乐曲“天高云淡”“出水莲”和现代民乐“二泉映月”隐约闪烁的魅影,另外两首则是天马行空一样飘逸、稳泛苍冥一般自在,逍遥于法度之外。但正是这两首曲子却让我们看到了意识的流动形态,它们以线性的流奔和散乱的跃动交替出现,形成了一幅幅生动的抽象表现主义画面。据满天介绍,这五首曲子的录制均为一气呵成之作,我想这实属不易。因为即兴音乐的伟大在于它永不停息般流变的时空价值观念,而它最大的挑战也是来自这种不确定性引发的模糊性和不稳定性,而能够在不稳定的常态中驾驭音乐达到一种品质方面的均衡,这必定是思想、技艺俱佳的高手所为。这些作品体现了他在音乐创作和演奏两方面的观念,表现出了他思想和技艺相融合并熊熊燃烧后的灿烂结晶。
4月14日,我们有幸邀请到中国著名音乐人冯满天做客方所广州店。届时他将分享自己多年来音乐生涯的经历和故事,若你对冯满天和民族音乐感兴趣,欢迎报名参与。
活动预告
消失的声音
——冯满天音乐故事分享会
时间:年4月14日(日)19:30-21:00
地点:方所广州店(广州市天河区天河路号太古汇MU35号)
主讲人:冯满天
主办方:方所、满天音乐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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