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口弦上唇:万物静寂
金色口弦啊响叮咚,送给阿妹啊表情意哟,我愿日夜陪伴着她,秘密倾听她心声,倾听她心声哟……一道道山梁一道道长哟,长不过相思,相思路漫漫;一条条山沟一条条长,长不过相思日月。一道道山梁一道道长哟,长不过相思,相思路漫漫;一条条山沟一条条长,长不过相思日月……
——晓夫《金色口弦》歌词
彝族是个内敛而又含蓄的民族,有着更多的仁厚和坚忍,在爱情表达上也是优雅和含蓄的。爱情在他们心中神圣而美丽,他们把它交给心爱的口弦——这个“会说话的伙伴”。有首四川民间小歌这样唱到:“我愿是一副小小的口弦,永远挂在你的胸襟上,紧紧贴着你的心房,滔滔把我的话儿诉说……。”月色朦胧之际,只要轻轻拿起口弦,偎依在唇边,深情拨响的时候,万事万物都静寂下来,都沉默,都在倾听那似乎是蝉用翅膀弹奏阳光,又似乎是风弹动少女发丝的声音。炽烈的爱意在口弦簧片的尽情飞舞中热烈释放,奏出一腔深情,如泣如诉,让人感动,易于拨动人的心灵,适合于恋爱中的男女互诉衷情。因此,口弦又被称作爱神丘比特(Cupid)的乐器,爱情的象征。佩戴口弦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彝族男女青年进入青春期的标志。彝族男女青年谈情说爱离不了口弦,相互赠送口弦,使之成为爱情的信物,是彝族人民的爱情文化符号。
对于海来比比嫫而言,每当思念亲人、惦念友人、怀念故乡时,都要用弹拨口弦来寻找安慰,彝族有句格言说“口弦能慰恋母心,竹笛能解恋父情”,就是这个道理。她的两次不幸的婚姻给她带来了很大的伤痛,但她坚强地挺了过来。她第一任丈夫是年轻的乡团委书记,他们在边远高寒的凉山州越西县申果庄瓦山区相识相恋并结婚生子,可是命运让她失去了这份她渴望许久的爱情,无情的病魔夺去了她深爱的男人,留下一个五岁的女儿和她相依为命。她的第二任丈夫是比她小十岁的表弟,他们拼凑成了她的第二段婚姻,并且又有了一个小女儿,在小女儿五岁的时候,第二任丈夫又意外去世,她独自一人担当抚养这两个同母异父的女儿的重任……海来比比嫫虽然经历生活的磨难,但她不轻易向别人诉苦,就连我们去采访她的时候,她也不大乐意回顾这些辛酸的往事,她的喜怒哀乐都向口弦诉说了……
海来比比嫫多次强调,弹口弦靠气,想怎么弹就怎么弹,音由心生。演奏口弦时,左手拇指和食指夹住弦柄,将簧舌部分置于两唇间,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来回拨动口弦尖端,引起簧舌振动,便发出明亮的叮咚之音,以口腔为共鸣箱,以口形的变化、气流的大小、吸气呼气来调解掌握音程及音量。开时发出的是中音,合(唇向前伸园)发出的是低音,缩时发出的是尖声(高音)。口弦靠簧舌震动时主要发出基音,通过口型、唇舌、口腔、气流的变化,使簧舌振幅频率发生变化,发出不同的泛音。泛音一般没有基音明晰、清亮。弹奏时,口小声音高,口大声音低。男人多用食指的第一、二关节中间弹打,力度大,甚至身体也随节拍摆动,表现出一派男子汉的风度,音色也较为浑厚洪亮。女人则用指尖轻轻弹拨,声音也较为柔弱。另外的一种抻动口弦,在每个簧片的尖端系有一条丝线,演奏时将线头套在右手指上,以指牵线使簧片振动发音。演奏者利用双唇向前突出是筒状增加共鸣、扩大音量,并借以口型交换和控制呼气等方法,变化出不同的音色。熟练的演奏者,能表达出较复杂的节奏和较多的音色,并能使每片弦发出它的纯五度泛音来。在一副三片弦上,往往能奏出6个不同的音。运用不同的奏法,既能发出余音袅袅的音色,也能发出较粗犷的音响。口弦可以独奏、齐奏、合奏或为歌舞伴奏,在人们的生产劳动和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相传口弦调有七十七种,彝族口弦据说有九十三调之多。海来比比嫫认为,每当万籁无声,或东方欲晓、雄鸡起鸣时弹起口弦,更是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五、口弦今昔:辉煌与失落
爬上激情四溢的柴火的舌尖举目四望
火塘之火时明时灭姑娘的心时好时坏
我也要回来坐在你的身旁与幸福和忧伤相伴
一曲弹尽语言的大山和河流一阵惊慌失措
——阿苏越尔《口弦》
“时光的河,将来路的红尘冲洗。最后只有模糊的面容残留泪痕和欢笑,坐回忆的船,打捞历史的结晶,最后只有闪耀的口弦光芒依旧。于是口弦声起,舞动的身影交错,嘹亮的调子起伏,广袤的土地生机浮现,莽莽的森林火光闪烁。那些锅庄边的手,与口弦对酒成歌,浅吟低唱,讲述一个彝人的喜怒哀乐。那些火塘边的手,与口弦偎依成诗,长行短句,铺述一个民族的生息画卷。”这是山鹰组合的灵魂人物吉克曲布拍摄的纪录片《失落的口弦》上的题记,史诗一样的引子已然把我们的思绪拉回到祖先流连的桃源世界,是啊,祖先们生活的地方永远是那么的美好,在那个遥远的洪荒时代,我们的祖先就已经为我们创造了口弦。口弦是彝族远古先民的文化遗存,谌称音乐的活化石。它深深地融入彝民族的生活细部,在漫长的岁月里,默默地陪伴着彝族人民,叙说着他们内心的苦与乐,为彝族民间乐器之瑰宝。该纪录片策划兼导演的吉克曲布在其博客上这样写道:“在众多彝族民间文化里边,口弦的发明与创造足够伟大,足够骄傲。从早期的竹片口弦到现在的铜片,它默默忠诚地陪着彝人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世纪。”传统文化是一个民族的标志和象征,是相互区分的主要因素。一个民族之所以与其他民族不同,主要在于文化的差异。口弦在彝民族文化历史上,曾经有过辉煌。以前在凉山,几乎有彝族聚居的地方都能听到口弦的声音。有学者曾经做过田野普查,发现在布拖一个县内,就有80%至90%的妇女会弹口弦,每个姑娘都拥有一副口弦。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会理事、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特聘研究员曾令士认为,虽然口弦是世界性的乐器,不是彝族所独有,在西方国家有,在中国其他少数民族中也有,但彝族口弦的发展已经跨越了原始发展阶段,是彝族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最古老的乐器,而其它民族的口弦还停留在原始阶段,彝族口弦的发展应该算是数一数二的。曾令士打着比方说,如果说其他民族的口弦还在幼儿园阶段,那么彝族口弦的发展至少已经中学毕业,甚至进入大学阶段了。他说,尽管口弦发音的科学原理都是泛音组合,但从单片用线拉奏演奏变为2片以上的用指弹的方式(凉山皆为指弹),不仅是演奏方式与技巧上的发展和进步,更表明了口弦的历史发展进程。一片增为两片尤其是三片,不在于单纯的数量的增多,难的是每片的音高关系和音准的制作,更难的关键是律制关系的调整。单片的泛音为纯律,增为两片特别是三片后组合关系要调整为五度相生律,否则就存在律制的冲突,音阶的不准。历史表明,这是经过多少代人的探索,多么漫长的时光,才达到现今凉山彝族口弦这么准确,协调的音准和音律关系,充分显示了彝族人民完美的审美听觉和聪明与聪慧。现代研究与实践充分表明,这一质的飞跃使彝族口弦已经完全能够演奏现代音乐五声音阶体系,而单片的口弦是无法完成这个任务的。口弦已完全融入彝族人民的情感世界和精神生活中,是彝族人民日常主体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其它民族的口弦只是原始形制的东西罢了,是客体。口弦在不同民族的生活中扮演的主、客体角色是不一样的。为什么口弦会在彝族人民的精神生活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作用呢?曾令士分析说,首先,口弦的音质独特优美,它娓娓动听、撩拨人心、置于唇齿之间,如泣如诉,可倾吐心声,具有非同寻常的审美功能;二是口弦是语义性音乐,它善于摹拟语言,特别是彝语的音乐性与口弦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彝族人民说“口弦会说话,月琴会唱歌”不是乱说的,它传递了心声,起到了交流信息的作用。所以就有学者这样感叹说:“口弦真的是会说话的乐器,如果你懂得彝族的母语,那么你会从口弦中听到弹奏者在对你说啥子,这比语言更容易让彝族人进行沟通。” 著名音乐人,中国第三种音乐的首提者、履行者,《阿姐鼓》、《转经》、《远去的孩子》、《黄孩子》、《说唱俑》等专辑作者何训友曾经用“秀”“旷”“谑”“贵”四个字概括过彝族文化的特质。他说彝族口弦正是彝族文化“秀”特质的反映,无论是它的形状、大小、音质等无一不是如此。
但随着时代变迁和经济文化发展的强烈冲击,我们的文化自信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彝族姑娘们悄然收取了她们惯常别在胸襟的口弦,陪伴了彝民族几千年的小小的口弦似乎已经被人淡忘。海来比比嫫说,小时候在农村时,村里很多女孩子跟她学弹口弦,好几次因为忙着学口弦,女孩们耽误了砍柴,回去免不了父母大声地呵斥,她们也乐此不彼。年轻时的她,常常要接待很多慕名而来的老乡,为他们弹奏口弦,让他们用录音机录下带回去给家人们听,讲到老乡的录音机在争先恐后地围挤在自己身边的情形,她总会轻轻地笑起来。记得有一年,有一支解放军部队到越西申果庄瓦里觉来采中药,有个汉族战士在听海来比比嫫弹口弦后,就喜欢上口弦,向她学习弹口弦,海来比比嫫就送他一副口弦,但当时部队纪律很严,不准拿群众一针一线,因此这个汉族战士就受到批评,只好退还了口弦,并写了一张纸条,解释退还口弦的理由,几十年过去了,海来比比嫫至今还珍藏着这张纸条……但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来向她学习了,会弹口弦的人也越来越少,母亲会弹,她自己会弹,但女儿已经不会弹了。“现在的一些彝族舞蹈中,很多演员只是装着吹奏口弦的样子,有些甚至装都装不像,但音乐里却没有口弦声。”海来比比对此有些痛心。现在的她,最迫切的愿望是有人能把自己的口弦代表曲目《火把之夜》的乐谱记录下来,编配上舞蹈,制成专辑。
口弦制作业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昭觉县四开乡乃托村、沟洛村,以及美姑县拉玛阿觉乡的口弦作坊也失去了往日的叮当声。随着打工浪潮,口弦村的人们纷纷外出打工,打制口弦的艺人从原来的多人,锐减到现在的十几个,这门技艺已经到了濒临失传的边缘地带。在布拖县特木里镇日呷村,世世代代从事口弦制作的乃保尤子说,随着时代的发展,弹口弦的人也越来越少,彝族口弦以往的风光已经不在了,它正在被人们慢慢遗忘。乃保尤子喜欢口弦,他不希望自己民族传统的文化娱乐方式被丢失。但像乃保尤子这样靠着制作口弦生活的人,他们也需要维持自己的生活,如果制作的口弦不能销售出去的话,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种田。
口弦还在,然而让人感到失落的是它濒临灭绝的态势,正如依乌老师写的:“像一只手那样老去,像一只会做口弦的手那样老去,过不了多久,也要不了多久;像一只手那样老去,像一只会弹口弦的手那样老去,过不了多久,也要不了多久。”吉克曲布曾经这样无限叹息:“现在的彝族口弦大师不会超过十个人,最要命的是,他们的下一代几乎都没有弹口弦。在我的家乡,几乎也没有人愿意学口弦了……俄地日伙是布拖县的口弦大师,他在文化馆工作,每个月领一百多块钱的工资。日子烦闷透顶,每天都喝酒。他说其实他的家里人一直都反对他拨弄他的口弦,毕竟一个大男人,一辈子玩着一种姑娘家才玩的乐器,家里人难免觉得尴尬。我每次回去,多少资助他一点。我一再告诉他,口弦是一个宝,他这个口弦大师,迟早会被人们重视。这话初说的时候他听,时间长了,别说他不相信,就是我也有些疑惑——重视俄地日伙的人究竟在哪?”
六、重拾口弦:最后坚守
把口弦高高倒挂在像南高原一样宽广丰满的女人胸前的彝人啊,你们用快乐在音乐中行走,用艳丽的声音坚守洁白的爱情,用忠贞的口弦传唱漫漫长夜,以感动的内心守护音乐的纯净和晴朗,以倔强的身影淌过千山万水,高挺的英雄结以彝人的性格执着,永恒固守南高原这方音乐净土:写在口弦上的是彝人厚重的历史,开放在口弦上的是彝人诗性的花朵。
——普驰达岭《诗性的花在口弦上开放》
口弦是我们彝民族身体的一部分,是我们抒情的嘴,是我们想象的羽翅,我们不能失去口弦,它已被我们的先辈传承了数千年,我们没有任何一点点理由,眼睁睁地看着它断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上,这也是吉克曲布他们一定要拍摄《失落的口弦》这部纪录片的原由。作为彝族祭司毕摩的后代,近年来,吉克曲布和其他志同道合的人士一起为抢救濒危的彝族口弦奔走呼告,他们跑遍了大小凉山,收集了很多的资料,拍摄了大量的多媒体场景,采访了很多的民间艺人,并积极行动,在彝区发起保护口弦及其音乐艺术的一系列活动,拍摄制作《失落的口弦》是这系列活动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失落的口弦》以云南彝族口弦大师马国国回到大凉山寻找仰慕已久的口弦艺术前辈俄地日伙和海来比比嫫为线索,追溯和重新梳理彝族传统器乐口弦的历史渊源,表现制作工艺以及口弦艺术在彝民族文化生活中的重要地位,真实纪录彝族口弦大师的人生故事,透析文化转型时期彝民族传统文化在多元文化冲击下艰难生存的尴尬现实,唤醒彝民族的族群记忆和文化记忆,重新燃起彝民族对母语文明和传统文化的重视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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