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姐上前天从台北飞往香港，昨天飞抵重庆，明天——天啦！就是明天，明天莲姐就要由重庆乘汽车向东直抵县城来到我家了。
就像激战前夜，一切反倒异常的平静。
窗外明月千里，室内钟声嘀哒……
因为母亲去逝早，我的童年是在舅妈的抚养下，在莲姐的陪伴中渡过的。
表姐是舅妈的独生女儿，比我大三岁，所以叫她莲姐。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不赞叹她的美丽；凡是熟悉她的人无不惊叹她的才华。她温文娴淑多才多艺，气质风度俱佳，正是这个原因，四九年春她被陪都（抗战时的临时首都——重庆）招走，后来去了台湾。从此音讯杳无，叫我情牵四十年。四十年哪！
莲姐实际只大我两岁多，可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似乎大我20岁。她善书，于是我也习字，至今能写正草隶篆；她爱写格律诗，我就得背唐诗宋词元曲还有《白香词谱》；她会弹月琴吹箫，我就必须学会简谱和拉二胡。否则，她会把我从懒床上抓起来狠狠给我两巴掌。潜移默化耳濡目染，她推开我的心窗启迪我的智慧，让知识的种子在我心田里缓缓地萌芽，我在她美貌加学问的伴随中渐渐长大。
莲姐最爱荷花，也最喜欢吃藕，生熟都来，难怪她长得那么白嫩。正屋东侧竹林边有个木梳形的荷花池，夏天，我们早早起床，手牵着手，踏着鸟语来到凉悠悠的池边，在晨风沙沙的竹丛下读书。碧波托着田田的荷叶，叶间的莲花清丽无瑕盈盈欲滴，真像莲姐的清秀挺拔亭亭玉立，令人爱慕。“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莲姐吟唱屈原的离骚颂莲的芳洁，我呢，只好把刚刚学到的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默写给莲姐看。
对着高洁芬芳的莲花，莲姐给我讲《爱莲说》，使我珍爱出淤泥而不染的花君子；讲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把我带到诗情画意之中。我俩一起把脚伸进凉浸浸的绿波里欢悦嬉戏，溅起簇簇晶亮的水花，把我们的倒影蹂踏得弯曲破碎。荷叶也格外的浑圆厚重绿得更深，那滚动在叶上的水珠明净柔润粒粒生辉，引起梦也似的遐思。莲姐就是这样的把我带进依稀飘渺的梦幻世界，所以令我情牵四十年。
我曾愧对莲姐。一位普而通之的乡村姑娘，目不识丁。但有一样使我满足，那便是时时处处都可以公开的对着她叫莲姐的名字，因为村姑的姓名与莲姐一字不差。就因为个名字，我不听劝阻：“一个知名的中学教师娶个怪不成的村姑！”“文革”初，我多半违心地和村姑结了婚。我的命苦，不足一百天，她落水身亡。
“愧对”一词是现在才产生的，当时并不知晓莲姐是否活在人间，而今方知下落，她还有一个女儿，明天同车到达。
明月千里，钟声嘀哒……
农历十月二十一日是莲姐的生日，每年这天舅妈都要同莲姐在家一样挑个大鸡蛋煮好。我必赶回家去炖一罐莲姐最爱吃的藕。入夜，舅妈捧着鸡蛋我端着藕，去到木梳形的荷池边，对着茫茫的黑夜，面向台湾，母哭莲儿我思莲姐。我用我的热泪灵魂痛苦地呼喊，一声声，一岁岁，年年复年年。任我拼着千呼万唤，依旧冷风刺骨愁云满天。照例是我替莲姐把煮蛋吃了……
我把舅妈从乡下接到城里和我住在一起后，就再不能去到莲池边了。莲姐生日这天，我们只好关在屋里，做一些好吃的还有藕和煮蛋，偷偷燃起一炷香，痛痛快快地哭诉一场，又总是彻夜不眠，一直望到天亮。——（在当年，我们就只好偷偷地这样做。否则，那就是通台的反革命。）
我呼莲莲年年呼啊，莲莲呼我年复年——何时能团圆……
窗外明月千里，室内钟声嘀哒、嘀哒……
我又举起看过千遍的照片——哦，莲姐的女儿太像母亲了。那么，女儿的父亲又是谁呢？我写信去问。莲姐用隽秀的毛笔行草竖写给我回信。其中说：“母亲的爱：亲、近、实；父亲的爱：深、远、重。你何时做父亲的？”我回信讲：“很遗憾，没有。这一辈子我是不可能做父亲的了。”显然有些酸楚。莲姐回了一封长达39页的信，其间曰：“红情绿意情亦痴，孤灯愁咏红豆词。红颜薄命为君老，红粉知己君可知？”信中还说：“弟娃，你忘了？我走之前，母亲不是去二姑家借银元吗？那夜……大陆一粒子，台湾一枝花。秋翁不相识，种豆却得瓜。”
呀！我做父亲了！我要向全世界宣告：我有女儿了！上帝呀，好叫我心醉，好叫我心碎啊……
窗外明月千里，千里明月。
莲姐已是耳顺之年，可她依旧风姿绰约楚楚动人（相片），有一颗好年轻好年轻的心哟！连我这棵枯木也都长出青枝绿叶勃勃生机，溶进融融的春光里。
也是这封超长的信我才得知道莲姐并非舅妈的亲生女儿，可她胜过亲生女儿。母亲（我舅妈）的养育之恩莲姐一刻也没有忘记。而今，她要加倍补偿对母亲的孝敬。我更把舅妈当成我的生母奉养孝敬。舅妈是一位知书识理情义深重的母亲。我们母子风雨同舟相依为命，苦渡艰难岁月。好容易才熬到团圆的今天！
明月千里，明月啊……
当舅妈收到莲姐从台湾寄回的第三封信时，舅妈要圆她一生难圆的梦，要为我和莲姐举行古老而隆重的拜堂仪式，要请拢三亲六戚好好庆贺一番。
当收到莲姐已办好一切，就要回到大陆的信和彩照时，舅妈一激动，扑通一声倒在沙发上……就再也没有起来了……
明月千里。千里明月。伴着钟声，嘀哒……嘀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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