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周末,一个人坐在临湖的阳台上,看着脚下苍茫的水云天,听到了《安和桥》,轻吟浅唱,忽而一声的低吼: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不回来……我就想,哦,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可以共鸣的声音:生活不需要炫技,或者装B,低沉粗砺的声音才可以触摸生活的本质,尤其那踟蹰徘徊的鼓声一直萦绕,跟着你,轻拍惺忪,震人肺腑……
而凤阳的锣鼓声应该是在二百多年前响起的。
《金瓶梅》是中国文学的巅峰之作,但由此而改编的昆曲《金瓶梅》也带动了中国戏曲在清代中期达到顶峰。乾隆五十五年,为了庆祝乾隆七十寿辰,有一个叫三庆的戏班晋京献艺,采用了和昆曲不一样的风格演绎《金瓶梅》,引起轰动,由此引发戏班相继晋京献演,争相以进入王府内廷表演为荣,戏曲也越来越被大众所接受,地位越来越高。更多的人、甚而一些知识分子开始从事戏曲演出,因此也出现了更多的戏班。
这种时尚也波及闽浙。离今年前,清嘉庆幸末年,也就是公元年,延加洋一位二十三岁的菁菁学子考入了庠生,后来又中了科举。或许受了那时的戏曲时尚影响,虽然也算是学霸,但他无心入仕。在外从师学戏之后,又回到延加洋创办了乱弹戏班。他的名字叫:朱金錋。如果还没有更多的研究资料新发现,他应该算是凤阳北路戏的开山鼻祖了。后来各路闽浙戏班也汇集于此。“戏窝”之魅令延加洋乱弹戏不再“一枝鲜艳醉红妆,终日嫣然独自芳。”从周宁慕名而来的艺人“红师”在这里坐镇带徒,令北路戏传承一脉。朱则森的“阿森班”后浪推前浪,承上启下。
戏曲的兴衰从来都是和国运相依。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爆发,社会动乱,经济萧条,北路戏也开始衰落。抗日战争的爆发更是雪上加霜,北路戏到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已趋式徽,许多戏班随之解散。而它的音乐部分则仅见于木偶戏及民间婚丧喜乐之“鼓箫班’(民间吹奏班)的演唱活动中。
到年,刘文凯的“阿凯班”则将已经趋微的北路戏传到凤阳,后来又带到寿宁县城,归堂入室,更名为“寿宁京剧团”。凤阳人则在铿锵之间,无戏不人生,以致咚锵成街,一条“戏班巷”从灵官帝宫延绵到临水宫,香火相旺、烟雨迷蒙间常常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最巅峰的时候这条巷里有三个戏班——南路班、东路班、北路班。以致走在这条长巷里,遇见背柴的樵夫、荷锄的农人或挑水的村妇都能哼上几句北路戏唱词。
一声锣鼓就这么敲响了二百多年,或有消声息鼓时,但依然绵绵不绝于耳。
采风回来,忙碌负累之间,其实心一直牵挂着那抽烟的旦角、摇滚的老生与台下的“铁粉”,挥之不去,尤其是那一声的身段锣鼓又是怎样的神奇蝶变,令人感叹。于是,便安排新媒体的同事做了一期《面孔》访谈,对象便是那“摇滚老生”,他的名字叫:刘经浩。
戏曲是“角儿”的艺术。大多情况下,名角与名戏交相辉映,只有名角才有名戏,人们会冲着角儿的名气去追戏,这叫“人包戏”。这一期专访的“摇滚老生”——刘经浩,就是北路戏的“角儿”,从事戏曲工作三十多年,是北路戏第五代传人。在片中,看他虽已50多岁,但依然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他不说自己,只带着编导走入了戏班巷。在片中,他边走边说,如数家珍:我曾经同台的堂兄堂叔们,到现在经常还在自家咿咿呀呀吊嗓子。那边亭子里坐着攀谈的几位,也都是老戏骨,还有当年老跟在戏班幕后的掌灯人呢!所谓掌灯人,就是舞台上表演时点煤油灯的,这种煤油灯使用很需要技巧,现在这技巧已经失传。所谓“老戏骨”他指着的是85岁老艺人刘章艮。只见他对着镜头,开腔一声吼,扎马步,抚长须,工架依然刚健硬朗。刘章艮可是一个走南闯北的老戏骨,14岁进戏班,60岁才离开舞台。每年要从农历正月初三外出三个月间,跟随戏班到闽浙边界一带走穴演出,见了大世面。所以这条巷的很多老人都和刘章艮一样,曾经都是走南闯北的戏骨。
岩生君的父亲也是鼎鼎戏骨。在“阿凯班”,他父亲最早从挑戏担开始,励志学了武生,上了戏台,按岩生君长辈回忆,他父亲演的武生可刹是威风!后来戏班解散,他父亲操起手工艺活谋生,走街串巷,无意中又成了传统文化的“广播车”、“播种机”:每到一家,闲时卸下手中的活,乡亲围拢过来,戏曲里的历史故事他都能随手粘来,讲得跌宕起伏。他父亲的北路戏情结,按岩生君说是:留个心,处处皆舞台。
北路戏剧团息演20多年后,正式复出组团,30多位民间艺人在临水宫古戏台联袂首演《齐王哭将凯旋》。首演那天的场景,岩生君在《老家有戏》一文中有一段感人肺腑的文字,令人唏嘘:我单说父老乡亲是如何久别重逢的惊喜——人与人,人与戏。那天,母亲邀约着婶姆、叔婆们早早到场。我能历数得上来健在的村邻老者也几乎坐齐观众席。而演过武生的我父亲、演大花的良第叔、演丑角的协弟叔公、演老生的章第叔公……已经辞世长眠。曾以为生老病死长别离只是戏中事。倏然转眼,深敬深爱之人已活在前尘清梦里。眼前这影影绰绰的戏里戏外,刹时氤氯出一层薄凉来。
北路戏经典剧目《齐王哭将》
其实,人生大都像雾里行船,划到水中央,能看到的岸似远又近。悲观的想,你会觉得雾里看花,水深无底,于是原地打转,随波逐流;乐观的看,你会看到水明似镜,涟漪粼粼,划到岸上那是举手担当。一个人如此,一个族群也是如此。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更是如此。在漫长的封建社会的时光隧道里,宗族宫庙祠堂的维系便是水中央前行的船,而北路戏的那班老戏骨们,无意中扮演了中国宗族文化的过渡“艄公”的角色。在闭塞苦顿的漫长岁月里,他们是中国乡村百姓心灵慰藉的“欢颜”。
中国古戏台十有九坐落在具有宗教属性的宫庙祠堂里。凤阳乡村的祖先们多是文盲,或读书甚少,在祠堂里看戏和听说书几乎成了他们文化娱乐和启蒙的唯一方式。所谓礼义廉耻、忠孝节义、精忠报国之类大都在宫庙祠堂里看来听得的。另一方面,宫庙与祠堂不止是表达对神灵的虔诚之地。凤阳山中的日子多闭塞与困苦,宫庙与祠堂里节日狂欢般的祭祀或社戏,何尝不是山民们一次次地与亲朋好友相聚和苦中作乐的纵情时光。因此,宫庙祠堂戏台从创建到普及,真正起主导作用的,始终是民间的礼乐观。民间礼乐观令戏曲在神庙祭祀中登堂入室,儒家“礼兴乐成”的祭祀理念在历史故事的演绎中春风化雨。祠堂、宫庙便成了中国乡绅文化滋养的“加油站”。
宋代市井经济巅峰于世界,中国文化春风十里,熏风沉醉。闽地文化也是随之苏醒。闽东戏剧也在这时萌芽初长,到了明代,中原战乱,大批北方艺人避乱逃荒南下入闽,为闽东戏剧的繁荣输送了大量人才。包括平讲戏、四平戏、北路戏、闽剧、越剧、京剧杖头木偶、提线木偶、布袋木偶等纷起闽东山海之间。
当此时,凤阳也和闽东的其他地方一样,在大兴宫庙建设的同时,也必定是坚持一宫庙一戏台的原则。位于“戏班巷”尽头、建于明时的临水分宫,一方面有着宫廷建筑的造型,另一方面它的戏台,纯乌黑木结构,虽然只有数平方米,但它承载了凤阳人太多关于北路戏古老的记忆。延加洋“戏窝”的舞台便在朱氏祠堂,建于清代,土木结构,有门楼、寝堂和两廊,祠堂内的戏台坐南朝北,如今虽已年久失修,但却是北路戏戏窝的发轫之地。而刘氏祠堂处在“戏班巷”的核心位置。旧祠堂建于明洪武年间,年复修:门厅、戏台与主厅三进式传统布局。门厅一对青石雕龙凤柱精雕细琢。一百多平米的古戏台回廊、照壁、雕梁画栋,气派之至,古韵留芳。当地群众集资,还有政府支持,在刘氏宗祠旁还建了一座北路戏保护与传承基地。如今,北路戏班的培训、排练与演出都转移到了刘氏宗祠。自在临水宫首演后,他们又创新了新剧目《踏雪寻牛》《廊桥神医》和《高山茶缘》,都在刘氏祠堂戏台首演。有宋以来,凤阳各类祭祀、庆典、庙会和婚丧嫁娶等场合都会在这些祠堂宫庙轮番上演,而戏曲表演几乎成为祠堂宫庙里不可或缺的仪式性场景。
北路戏新编剧目《廊桥神医》
在静谧的山村,走在这条影影绰绰的“戏班巷”里,最热闹的当然要数刘氏祠堂。尤其是饭后枯坐,困意渐浓之际,从刘氏宗祠旁的北路戏保护与传承基地传来一阵儿婉约之声,山风过处,一声板鼓、大小锣之后,二胡、月琴、唢呐、大小钹、吟唱声声声悦耳,宛若穿越了时光……
继续跟着片子走。推开门,王龙凤正在给一群“葡萄姐姐”们排练。北路戏有许多绝活——大花"倒米":以手撩龙袍下围遮面,背后退步而出。至九龙口转身,猛然抛袍,亮相,以示面目,动作幅度大,俗称大花"倒米"。二花"咬人":喷火的绝技,脸上肌肉跳动,犹闻响声。鼻须功:练功时,用手抓住鼻下"人中"处,轻轻用力左右摇动,天长日久,即能疾速颤动,左右自如。"犁头":丑角表演时,头部要机械地向前伸缩,俗称"犁头"。金鸟步:旦角手呈"兰花指",轻盈摆动,脚尖落地,用碎步跳跃前进,身躯与头部紧密配合,一俯一仰轻巧自然,近似金雀跳跃状。颤功:此功用处较多,角色在表现惊慌时全身颤抖。王龙凤说,这些特色技艺许多已经失传。如何挖掘将是面临的挑战。
在古戏台的后台,一个装满戏箱的房间,三个老艺人们正在化妆。刘经浩说:“这三个老艺人从事北路戏都有五、六十年了。老前辈们说,从艺要先从德。德是什么呢?他们说,德是不管你有再大的困难,一到舞台,要把完整的一面奉献给观众。凤阳北路戏也曾面临即将失传的境地,正是这些老艺人,把剧本保留下来,传承到我们的手上。到我们这一代,已经是第五代的北路戏传承人。我们拿到这些剧本,很感动。”
曾几何时,随着电影、电视、尤其是新媒体的普及,看戏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村庄宫庙祠堂的古戏台都在寂寞里发呆:出将入相处,笙歌也早已不再……而凤阳北路戏却一声锣鼓,一路繁花,一片满堂喝彩……
来源:闽东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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