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唱了。今天,我唱完这四句,以后也不唱了。”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题记
(一)
她麻木的坐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盯着眼前叠的工工整整的鱼鳞甲发愣。
这鱼鳞甲,是她生母留下的。只有唱虞姬的,才能穿。
园子里没有人说话。吹鼓手的乐声毫无章法,和平日里的京胡或者月琴的声音不一样。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粗布撕成的孝服,只觉得这地方让她不舒服,时而吵时而寂静的可怕。
她被一个亲戚拖出去,跟在队伍里去送纸。路过堂屋的时候,两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端正的跪在那。她认出来,一个是她刚过世的母亲的弟子。学了几年旦角的男孩子,眼角眉梢已经有藏不住的娇柔。另一个倒是没怎么见过。大概又是班主新收的弟子吧,她想着。
她听见身后的两个班底的议论,好像是在说她。无非是什么年纪轻轻没了娘很可怜之类的。这个她倒是不在乎。毕竟母亲一生戏痴,唱了一辈子虞姬。一生住在戏里的人,自然是园子里的名角,又是生性清冷,总会忘了自己还有一个不愿意承认、也不知道生父是谁的女儿。有一天没一天的看着养着,她倒也这么长大了。
她跟着人群慢慢走,过了灵堂,突然听到两句话。“这姑娘也是可怜,自己的娘死了连跪都不能跪,这回不想落得个不孝的名声都难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让姑娘家进门呢,这不是造孽嘛”。她看了看议论的路人,又回头看看那两个跪在里面的男孩子。他们眼里有疲惫和麻木,弟子的眉眼间带了点忧郁,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学戏的气质,可是唯独没有一点伤心的意思。
倒不如是我了,她突然有这么个念头。
虽然这个娘没怎么宠过我,但是她唱的虞姬还是挺好的,我喜欢。以后听不着了,还是难过的。
(二)
虽然一个戏班里,生角才是头路角,但一个风华正茂的旦角一去,也是一记重创。母亲留了个亲传弟子,还有个不愿意承认的亲女儿。男子学戏自是无可厚非,她被还算关心她班主叫过去谈了很久。
旁人都觉着,班主不想让这姑娘学戏,平日里再怎么关心,也就是找个还能应付的科做一做。谁知道第二天,她就跟着之前的弟子们一起,一板一眼的开始学戏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开始怎么也迈不好方步的小生,慢慢的能在台上神采奕奕了;棍子都拿不住的武生,也能把气势如虹的霸王演的风生水起了;班主请来的专门唱老生的老板,也终于不会把她吓到,越来越和蔼了。当年代替她跪在母亲面前的男孩子,去学了丑角。母亲的弟子顺了师承,披着鱼鳞甲佩着剑,把虞姬唱的哀婉又刚烈。她呢,披着女蟒,唱的是另一个调子。
她不理解,也不太喜欢虞姬,觉得世上怎么会有那般能容得了家国大义的女子。她想想,还是一个心里只装着一个人、伤心醉酒放浪形骸的女子来的更真切。
起初班主担心她。她虽然和母亲不甚亲密,但性子倒是如出一辙,脸上清清冷冷的,没什么波澜。《贵妃醉酒》虽不是什么欢喜调子,但杨玉环总要有点温度。后来看她在台上挥洒自如,眼角眉梢媚态横生又惹人怜爱,也就放心了。
不管怎么样,她和那虞姬成了两个各有专攻的旦角,撑起了半个班子。
(三)
日子要是这么一天天过下去,倒也自在。不过哪有这么顺利的事情。
其实说来也平常。日子走着年岁长着,她虽然清冷,总会有点姑娘家的心事。
她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却唯独开始羡慕唱虞姬的男旦。她觉得,能和霸王同台唱一出戏,是件美好幸福的事情。
那几个月,她会站在台下凝视台上的霸王,心里默默跟着虞姬的唱词。偶尔一个眼神交错,早就烂熟于心的词就会空掉一句,往往要过一通鼓才能再跟回来。
虞姬,好像也就只是个小女人吧,什么家国大义,无非也是为了一个他而已。她暗暗这么想,看着台上的霸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一日唱完“海岛冰轮初转腾”,班主突然面色沉重的叫她过去。她茫然,思忖着不知道什么事情。半个时辰之后,她带着没来得及洗掉的、哭花了的精致油彩,一路低着头回了房间。
班主说,霸王是虞姬的,不是你杨玉环的。班主说,杨玉环的眼神,不应该是那样的。班主说,你说是在台下看戏,眼神炽烈到能把霸王看穿,你当观众看不见,还能当我也看不见?班主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班主说,我把你当亲女儿看,但你终究是个戏子,我们这终究是个戏班子。功底不够深,你在台上台下还都是你自己。你的清冷和你演出来的千娇百媚,才是一个活生生的杨玉环。你看看你现在呢?眼神里的希望,哪是个怨妃应该有的样子?这事本和我无关,可是你得替我们戏班子想想。你若不是杨玉环,或者哪怕你能装出来你是,我都能随了你心里有谁。现在我没法不管。
而且,他早和一个书香门第的女子定了终身,半个月前的事了,我亲自安排的。班主对着她的背影补了一句。
她一把自己闷在房间里,看着泥金折扇发呆,眼泪就不自觉的慢慢淌着。她想,明明这拿着的,是同一把扇子,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四)
她愣着,突然听着有人敲门。是班主青睐的,唱了一辈子老生的老板。她肿着眼睛,带着花了一脸脂粉油彩木木的打开,看见的是老板关切的眼神,和手里端着的一碗米汤。
老板没多问,只是告诉她把汤喝了,身子能舒服点,明天还要唱呢。她摇头,没什么动作,盯着老板直愣愣的看着。突然就疯了似的抓着老板宽大的袖子晃,好一会之后停下来,表情麻木的张了张嘴,硬是没说出来一句话。
老板拍了拍她的头。她失声痛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哭累了。她在凳子上缩成一个团,小口小口的咽着米汤。喝了一会,她抬头看看老板,缓缓吐出来一句“我听他唱了三个月了,以后是不是听不着了啊。”
老板看着她“你想听,我给你唱。武生,我也能来两句。”
她说“我有点喜欢虞姬了。我也想穿鱼鳞甲,英气。”
老板还是看着她“行,我去找剧装科的,找找谁家做的鱼鳞甲最英气,等你嫁人那天,送你。”
她看着老板,扯开一个笑,皱了皱眉头,又哭了。
从那以后,唱老生的老板成了她长辈一样的存在。从小没什么人疼的姑娘,也终于有个能照顾的人了。
她逼着自己听了班主的话,断了念想,再也没在台下出现过。杨玉环又回到了往日痴心放纵的样子。她的名声渐渐响起来,票友们说,她的杨玉环,比起别家的来,心疼的更真切。
可不是嘛。她想着。只是这心疼,不怨他唐玄宗啊。
(五)
戏班子突然热闹起来了。
她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看到红布罩着的大件小件往外搬,霸王和班主忙里忙外的,心里明白了点什么,不由自主的抽痛了一下。
班主之前来找她。说是霸王和读书人家的大小姐要成亲了,让她去凑个热闹。
有什么热闹好凑的,她没什么语气的回了班主一句。
不过当天,她还是去了。
说是去了,不如说是留着。除了这个戏园子,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戏班子里七行七科的人,能来的都来了。她惊讶的发现,班子里的小生身边,跟了一个温婉的女子,问来才得知二人早已成亲。她盯着那女子看,觉得有几分面熟。
她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有一天她在台下听戏,台上是早已挥洒自如的小生。和他唱同一出的丑角嬉笑怒骂,比划着要冲突的样子,突然就真的一拳落在他小腹。她惊愕,看到身边看似漫不经心听戏的小姐倒吸一口凉气又紧紧攥住手帕,直到看他温润淡然的化解掉意外才慢慢松手。
那时,她突然对这个不善言辞的富家小姐有了些许好感。
后来她听别人讲,那天那出戏唱完,小姐不顾阻拦冲去了后台。一来二去的,也就水到渠成了。算算日子,就是她哭花了满脸油彩的那天。
怪不得之后就没见过了呢,她想。
成亲的礼数繁琐复杂。她坐在台站在人群里下,看着她之前在上面风姿绰约的戏台,站着一个知书达理的红衣女子。旁边神采奕奕的霸王,也丝毫没了当年刚开始学戏的时候笨拙的样子。他一个眼神扫过来,她发现自己的心跳还是会不自觉的漏掉一拍。
她心里涌起一股厌恶,觉得自己不是什么杨玉环,反倒是像极了被自己鄙夷了很久的,故事里的马文才。
就是那个因为一句话,在心里和一个人私定了终身,后来发现自己是拆散一对璧人的罪人的马文才。
她连唐玄宗甚至都没有过,凭什么能有个霸王。她自嘲,嘴角扯开一个有点苦的笑,随即又敛了神色。
那是杨玉环得知唐玄宗临幸别的妃子的表情。我不配有,她想着。
(六)
她从来没想到,戏班有一天会落到这般地步。
不知道为什么,班子渐渐乱了。她后来才得知,班主对七科的人求全责备,总觉得人家不上台低人一等。可人家怎么说也是拜了师学了技的人,怎么咽得下这无端的冷嘲热讽。这些日子,虞姬的名头也越来越响,成为了班子里除了老生之外的第二个老板,各个戏班之间,也自然开始明争暗夺了。
人心散了,班子也就散了。戏唱的不精致,看客自然不愿来。收入一少,也留不住名角。恶性循环的圈子,不知道因何而起,就这么转起来了。
终于有一天,班主低声下气的来后台求她。班主说,虞姬突然去了别家戏班,他措手不及。他安排着娶了书香门第的小姐的霸王,今日之后,也要随小姐远走他乡。班主说,这班子唱了几十年的《霸王别姬》,今儿个您要是赏光,都得是最后一出了。我知道您听得多,您会,我求您了。
她听着最后几句话,还是控制不住的抽着疼。她没什么波澜的看着班主,慢慢摘下点绸头面,换上点翠的,又缓缓脱下来穿了多年的女蟒,拿来心心念念的鱼鳞甲披上。她佩上剑,在班主面前站定,飘出一句话。
“你说,他不唱了。今天,我唱完这一出,以后也不唱了。”
说罢,转身上台。
一场下来,行云流水。熟悉她的看客自然认得出,这旦角平日里,可是贵妃啊。可这眼中的深情刚烈和决绝,又真真的就是一个虞姬啊。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唱完这四句,在台上拔剑自刎。心里想着的,是了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心事。
她起身、行礼、下台。看见了台侧的老生老板。和多年前一样,还是先笑了,又哭了。
(七)
她走了。确切的讲,她真的不唱了。
她说到做到。“他不唱了。唱完这一出,我也不唱了。”
班主跪在她面前,说,我不能对不起你娘。你一个女孩子家,不唱戏,又没嫁个人家,你怎么活啊。我求您了,这班子离了您,就真垮了。
她可不管。
班主的话她是懂的。她无依无靠的,离了这京戏,还真不知道怎么谋生。可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想唱了。好像她对京戏的痴心,和她的虞姬一起,都留在台上了。
老板来劝她,说,你不是早放下了吗,你何苦为了他再受苦啊。
她一如当年的样子看着老板,“我和他们说放下了,原来你也信了”。
她苦笑着,压着发抖的声音“杨玉环为了唐玄宗一晚不在,就醉得不像样子。虞姬为了他楚霸王的天下,连死都不怕了。就连你我都嫌弃的,马文才都为了不曾谋面的祝英台,心疼的撕心裂肺。老板,你唱了这一辈子的戏,这点道理,我原以为不用我说了。”
“心里装着的人,那里是别人说了几句,说放下就放得下的。”她叹了口气。“不过这回,我是真放下了。这剑也佩过了,鱼鳞甲也穿过了,唱了一辈子深宫怨妃,也总算刚烈了一回。一辈子有这么一次奋不顾身,也就够了。”
“都说女孩子家日子不好过,我是这些年才懂。我一直觉着,我能唱戏,和男子有什么分别。可是这男子,分得清台上台下,我分不清。”她歇了一会,想了想什么,半晌,又吐出一句话,“当年,虞姬替我跪在我母亲的灵堂里,如今,虞姬替我陪着霸王。我之前不羡慕男子,这回,我是真真的羡慕了。”
老板用唱了一辈子老生的眼睛看着她,喃喃着,“你真像你娘。她这辈子什么都好,就是个戏痴,戏里戏外的出不来,一个想不开就扔下你一个人了。现在可好,你也出不来了。”
她许久没说话。老板叹了口气,转身出门。
她看着老板快出去了,突然又开了口。
“你说当年,要是我最开始就唱了这虞姬,是不是就都好了啊。”
(八)
她还是走了。也不知道去哪。
临走前,当初跪下求她的班主面都没露。热闹的戏园子,早就萧条的不成样子。老板给了她盘缠,还给她写了封信,给城郊的另一个戏班的,说是她若是还想唱几嗓子,就拿着信过去。
她抬了下眼睛,“那地方,有鱼鳞甲么。”
老板看着她,扯出一个笑,皱了皱眉头,眼泪就这么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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