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许是年纪大了,最近总念叨着那些个久远的注事。胃口也变得更小,虽然她沒有表现出来,但我能察觉到她食不下咽。我知道她是想家了,想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乡。为了疏解祖母的心绪,母亲定了回故乡的车票。对于故乡的记忆我只剩下那么零星一点,只记得雨后潮湿的青石板巷子和空气中清新的泥土气息。但当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脑海里却又浮现出依稀残缺不全的画面。祖母在回来的路上就精神很好,她原是不认识我们走的这条路的,快到故乡时却兴奋地扯住我的袖口,问我是不是已经到了。我本是不相信人对故乡是有感知的,见祖母的反应竟头一回信了那句话。街市上人群熙来攘往,闭上眼睛也跟着空气中浓郁的糖浆味走到街角的甜食铺子,付上两个硬币就能拿一串裹满琥珀色糖浆的栗子糖。我把零嘴递给祖母,她随手拿了一颗便又推给了我。“娃娃吃,老人家不爱吃甜。”祖母道。我不肯,执意与她分完了那串栗子糖,她虽还是推拒,终究还是拗不过我,咽下去时脸上的笑却怎么也挡不住。镇子和从前并无太大差别,长街上依旧如注日一般喧闹。商贩的叫嚷声,孩童的欢闹声,行人的交谈声融进了古镇的呼吸里。与古老的建筑交融显得那么恰到好处,身旁是繁华的街道,远处是披戴浓雾的朦胧青山,我在此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靜与安心,或许这就是故乡的魅力。祖母本是安靜地站在我身边,这会子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拉着我左拐右拐进了条布满青苔的小巷。原先我还不知道她这番举动的意思,进了这小巷便勾起了我的回忆。儿时祖母常喜欢带我去看戏。每当晚凉的夜,在夏蝉开始轻鸣时,在晚风清爽抚过时,戏台子就搭好了。祖母便给我买上两袋果脯,带我穿过这条小巷子去戏台下坐着。今个演的戏幕是霸王別姬,一切与过去都相同而又不同。抛却矮屋脱落的墙皮和泛灰的青瓦,似乎改变的只有我搀扶着祖母,而早已不是昔日祖母背着我。镇子上的堂会,听众自然是有限的。我和祖母坐在下边,看着台上流转的影像。裙裾飞扬,云屑轻舒,雕翎颤动,蟒袍光转。片子皂靴错落纷呈,但见粉颊似月,只听得幕后京胡丝弦儿声声拉起,罗梆儿鼙鼓敲上去。月琴轮指一转,弹拨敲打,铿锵悠扬,西皮二黃咿伊呀呀地响起来。四周隐隐浮动着香粉味儿,茶水滚了,瓜果摆上,酸枝椅背坚硬而柔和,恰到好处地撑住人脊梁。这是一种怀旧的味道,一种清醒又微酣的氛围。让人醉在台下,醉在声里,醉在一颦一笑,一步一叹里。霸王身姿魁梧,脚步踏踏,唱腔刚正,捭阖间转个圈儿。走向他眼里心里唯一的人,执手而唱——“数十载恩情爱相亲相倚,眼见的孤与你就要分离。”虞姬头上珠环翠绕,步摇颤颤巍巍,装扮得倾国倾城,在台上眼波流转,身姿迤逦,持双剑而舞,踏鼓点而歌——“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霸王又迎上去,与虞姬唱罢了,念罢了,你来我往,缱绻难述。耳中又只闻离歌凄切,眼前遍照月华皎皎。台上只得两人,却是影纷纷、乱纷纷、思纷纷、泪纷纷。“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我盯着台上,突然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贵妃醉,怎敌得虞姬醉?一个是花前月下睡海棠,一个是刀光剑影赋离殇。台上虞姬的身影化作许多岁月的片段,如彩蝶翩翩如梦帆涟涟。映在祖母的眼睛里,也同时映出许多往事。她似是盯着虞姬又似是沉浸在回忆中,泪珠忽地落下来砸在胸口的羊绒衫上,眼睛却闪着光。我在这一刻发现祖母的身体终于完全放松下来,祖母曾对我讲过,人死后都是要化作云到天上去的,在天上的日子好啊,什么烦恼忧愁都沒有了。可天上离故乡太远了,远到云怎样努力都只能探着头往地上看一眼。人终究是离不开故土的,于是云化成了雨,雨落到地上又变成了人。世界很大,方寸之间亦是天下。可只有身在故乡,你才会感觉到饭菜的香味,听得到水流的叮咛,望得见宁靜的院落。无论游子离开故乡多远,总有那么一根细绳牢牢系住了心口,让人回头张望故乡。满洞苔钱。买断风烟。笑桃花流落晴川。石楼高处,夜夜啼猿。看二更云,三更月,四更天。时光会逝去,但总有些东西会留下,被传承,成为不朽的一部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作者简介:李樾潼,济宁一中学生,热爱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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